□李冰潔
一陣風來,粉紅色的城墻內傳來松濤聲,沈爹望了那邊一眼,慢慢直起佝僂著的身子,望著高高的城墻發呆。一手垃圾撮,一手掃把,自然對稱地擺在僵立的身軀兩側。活脫脫一只呆頭鵝。
沈爹生在一個聽著就在旮旯的山村——源沖。他生來羸弱,牙齒還總不服嘴唇皮的遮攔,走路踮著腳尖往前傾,右肩略微向上聳,活像小跑的樣子。他人老實,話少。話少不打緊,還犟驢一枚。學啥啥不成,幸好四肢發達健全,覓得一份掃地差事。肯干賣力,令他從小鎮掃到了岳陽。
十多年如一日,他幾乎掃遍了大半個城市,在岳陽樓周邊清掃也已兩年余。他與掃把為伴,沒有其他想法,忠于掃把就是忠于生活。所以,飛揚的塵土他能駕馭,把它們收拾得服服帖帖。
低頭看過無數進出岳陽樓景區的腳步,他不為一座樓心動。他把自己擺正位置:一個環衛工,書沒多讀,文化不高,老老實實搞好這一帶的衛生才是正業。
但他手中的掃把還是頓了一下,那一群人聲音太大了:不可思議,太奇妙了,整個岳陽樓三層結構的木樓吔,竟然沒有一口釘子……
不可能。沈爹跟著附和,聲音小得像蚊子叫。
可人家明明是這樣感嘆的。他揣摩:世上還有不用一釘一螺絲而建起來的樓,還是三層,怎么弄起來的呢?無從想起,他不由“嘖嘖”贊嘆:這大概就是那么多人來看岳陽樓的原因吧。
贊嘆的時候,他的心泛起了一絲波紋。
這綿綿不斷的松濤聲在召喚。他靜靜地傾聽,仿佛自己正隨風纏繞著岳陽樓。又因無從具體想象,松濤聲的推波助瀾,攪得他心上心下。
沈爹想空閑時去岳陽樓公園里打掃衛生,這樣就可以免費看岳陽樓,哪怕是摸摸沒有半口釘和螺絲的樓也值了。他向保安請求。保安盯著他,不耐煩地用力地向外揮了一下手:走走走,不用不用。可能是自己滑稽的臉部,保安揮手的動作比說拒絕的話更有力度,更令他難堪。他一步一回頭,一回頭瞟一眼里面,彎起的樓角撩撥著他的心,怪癢癢的。
幾十年來,沈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每天放下掃具就是昏睡,除了手和腳,其他部位都生了銹,心臟除了活著的需要一分鐘要動六十來下,從來沒為啥事亂過套。岳陽樓讓他的心率變快了。他突然想打亂一成不變的生活,想擠時間買一張票進去,看看沒有釘子的木樓。
有了心事,沈爹空閑時不再待在石凳上靜坐,瞟瞟行人的腳跟,他會拿著掃具來到不屬于他打掃的緊鄰區域“悠閑”地轉圈。
一聲“哐當”,把他泛濫的心城之水開了閘。
塑料瓶歡快地跑向沈爹腳旁,順著這聲音,一男子手舞足蹈,滿臉得意之色。
同志,請注意形象,別亂扔垃圾。
多管閑事。男子眼睛一瞪,指著一個亭子,揚揚手中的票,越發嘚瑟,我五分鐘內背完了《岳陽樓記》,剛剛從“背記亭”拿到了免費看岳陽樓的票,我開心,怎么著?男子在免費票上彈了一記響指,揚長而去。
沈爹記住了男子,記住了背記亭。
沈爹從侄女那里弄來帶拼音的《岳陽樓記》。原先一天就睡覺、掃地、吃飯三件事,而今加上了“啃”《岳陽樓記》,并列為最大事。他又請侄女幫忙買來字典。這個寶典,只要你親近它,包治文盲。他會用這寶典,說來也怪,小時候不會讀書,二十六個拼音字母他倒搞得蠻清楚。
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,這句俗語如果有褒義的成分,那是專給沈爹的。他把字典和書隨身帶,有空就搬起,有時一邊掃地一邊默念。
“若非——若非淫雨——霏霏,連——連月不開……”沈爹坐在石凳上,合起書又試著背誦。
背記亭成了沈爹心潮起伏之處。從那里耷拉著臉出來的、興奮地出來的,都讓他不安,他還沒半點膽量敢進去。
從張貼的廣告中受到啟發,收完工,沈爹拿著書往對面的復印店跑。在店老板的愛答不理中,復印了幾份《岳陽樓記》,一回到家就貼上。墻上、床頭、飯桌等地方都貼了。他相信,總有一天,這篇文章他能倒背如流。
沈爹終于能熟練地背了。他背給墻壁聽,背給床頭和桌子聽,背給十來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的破舊什物聽。它們很乖,安靜地聽;他很激動,心總不安分,亂跳。
如著了魔,沈爹背呀背;又如得了道,他只要張口,《岳陽樓記》如同清澈的泉水歡快地流瀉,淌得滿屋生輝,五瓦的燈泡從未如此亮堂過。
夜深了, 沈爹來到屋外。今夜月正明,月色如水,悠然灑在地面,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光澤。城郊寧靜,時有蛙鳴蟲唱,他仿佛回到了幸福的兒時。他不記得已有多久沒在月光下待過了,更沒有發現過月光竟可以這樣好看。
“而或長煙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躍金……把酒臨風,其喜洋洋者矣……微斯人,吾誰與歸?”沈爹觸景生情,《岳陽樓記》的后半截脫口而出。
他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能體會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意義,那是一種難言的感覺,好像是一種情緒,又像是一種擔當。
沈爹決定,這個星期天,請人頂班,自己要去背記亭背《岳陽樓記》。
(本文為“岳陽樓日”原創征文活動二等獎作品,有刪減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