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張步真

20世紀50年代，平江縣城。

那會兒縣城沒有汽車。一天，一輛布篷吉普車，從長沙方向駛來，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，徑直開到縣政府的大院里。車上跳下一個50歲開外的小老頭，中等身材，且胖，臉色黑不溜秋。因為穿一身藏青色毛料中山裝，才顯出幾分氣派來。有人驚呼：課佬回來了！

平江縣城那時不過6000多人口，相當于一個大村莊，城里的消息傳得忒快。茶坊、酒肆、居家院里，霎時都在說課佬。

我是外鄉人，暑期剛從學校畢業分配來，不知課佬是怎樣的人物。找人打聽，才知道課佬姓吳，名課濤，現在的官名叫吳自立。本縣東鄉人。年輕時，課佬當“排古佬”，從連云山的深山老林里伐下木材，在山溪里扎起木排，通過溪水牽引至江邊。那時的汨羅江是一條黃金水道。湍急處雪浪花花，平靜處江水綠于藍。課佬駕起木排順江而下，直抵煙波浩渺的洞庭湖。迎江風、頂烈日，冰霜雨雪砥礪著他的肌膚和筋骨，課佬因此熱情豪爽，膽識過人。當彭德懷振臂一呼，發動震撼三湘四水的“平江起義”時，排古佬丟掉木排，投身到革命軍中。井岡山斗爭、二萬五千里長征，課佬都有許多傳奇故事。有趣的是，不久，課佬又奇跡般地回來了。有人問他：課佬，你怎么又回來了呢，是舍不得你那相好的嗎？課佬打哈哈：是呀，我想家呀！其實，他是從陜北回來，此時的身份是湘鄂贛特委軍事部長。特委機關設在離他家僅十里地的加義小鎮，課佬于是又和鄉親們朝夕相處了。

1939年6月12日，一個燠熱的下午，一伙國民黨警特，虎狼般沖進特委機關，包括特委書記在內的6位同志，霎時倒在血泊之中。排古佬識水性，他從后門跑了出去，跳進洶涌奔騰的汨羅江。在一位船工的幫助下，課佬來到長沙，把國民黨的這一血腥罪行，報告給在那里的中共辦事處黨代表徐特立。這就是震驚全國的“平江慘案”！正是日寇大舉進攻之際，國民黨卻同室操戈。8月1日，延安人民含著悲憤的心情，隆重舉行了平江死難烈士追悼大會。會上，毛澤東發表了《必須制裁反動派》的著名戰斗檄文……此后，課佬在西安，在冀遼熱，在松花江畔……又經受了血與火的洗禮。目下，他是廣東省軍區副司令員。

游子歸故鄉，一位身經百戰的開國將軍！

戎馬軍中人，對于故鄉的思念也許更加深切。不管縣里怎樣挽留，課佬到達縣城當天下午，就急著要回老家去。那時，鄉下不通公路，回去須得步行。課佬向縣政府借來兩匹馬，一路快馬加鞭。課佬歸心似箭。

課佬回鄉沒兩天，關于他在鄉間的情形，山區的口頭新聞就傳得紛紛揚揚了。他去看一位烈士的母親，見老人生活十分困難，當即解囊相助，并找來當地干部，說，她的兒子為革命犧牲了，你們就是她的兒子，我也是她的兒子。不養爹娘，忤逆不孝啊！而當年掩護他出逃的那位老船工，那會兒正生病，病勢還不輕。課佬讓立即送醫院。老船工病得走不動。課佬便把自己的馬讓給他。老船工識水不識馬，不敢騎。課佬叫備擔架，又一時找不到抬擔架的人，課佬說，我和警衛員抬。老船工說，你是大干部，別折我陽壽。課佬大聲打哈哈：救人一命，勝造七級浮屠。浮屠就是寶塔。當年你救了我，現在也讓我來造一截寶塔吧！老船工的擔架，后來被聞訊趕來的鄉親們抬著去衛生院了。然而，官高位顯的課佬，仍然這樣情深誼重，怎不讓人感動！

另一則傳聞就有些浪漫了。課佬回家途中，經過一個叫馬嘶坑的地方，那河岸上有一座小土屋。離土屋還有一段路，課佬就跳下馬來。警衛員問他要去哪里，他說，那時候，他駕著木排從河里過，河邊上總有一個穿白竹布衫的洗衣姑娘。一回兩回，他們相識了，后來相愛了。惱火的是姑娘的父母看不起排古佬，匆忙把她許配了人家。分手時，她塞給他一雙新布鞋，鞋墊上繡著并蒂蓮開……課佬問年輕的警衛員：“你有過初戀嗎？刻骨銘心的初戀，這輩子你能忘記得了嗎？”

60年代初期，課佬調任湖南省軍區副司令員，離家更近了，回鄉的次數更多了，時常在縣城小住。除了晚輩和陌生人叫他官銜，老相識一律叫他課佬。他毫不介意，用鄉音答應著，跟人在街頭聊天，講古，一如從前的排古佬。

我與課佬相識于1962年夏天。

那一年，課佬60歲整。按照規定，他快要退休了。然而，人愈到老年，愈加懷念故鄉，愈加懷念那些逝去了的風風火火的歲月。故鄉又是他長期從事革命斗爭的地方，他覺得應該為故鄉做點什么。他選擇了為故鄉人立傳。有人詫異了，課佬文墨不多，寫得來文章嗎？其實，寫文章是作者感情的抒發。所謂有感而發。他自稱是烈士母親的兒子，自告奮勇為老友抬擔架，年過半百還懷念他的初戀情人……他的感情是多么豐富細膩，怎么會找不到表達的方式呢？他與詩人未央合作，寫出了曾經風靡全國的電影《怒潮》，其主題曲《送君送到大路旁》，至今都傳唱不衰。

除了電影，課佬還打算寫兩本書。暫名為《平江革命斗爭史》和《加義慘案》。他請縣委支持兩名助手。那會兒，我正在學習文藝創作，不時有作品在報刊發表，縣委于是推薦了我。

課佬正在縣城，我第一個去向他報到。那時的縣委招待所，沒有電風扇，更沒有空調，課佬手中搖著一把大葵扇。我去了，他增大了葵扇搖擺的幅度，把陣陣涼風送到我身上來。他問了我的年齡、家庭和生活狀況，接著就談工作。他說，我們的任務是寫兩本書，兩年時間差不多吧。寫完這兩本書，我就告老還家了。你還年輕，可以出家。不是出家當和尚，而是參軍去。部隊也需要筆桿子，文章有得寫！

一個很隨和的老頭，我很快就和他熟悉了。

我隨即開始了工作。1958年，縣里曾組織人收集過革命史料，還搞出了個編年史式的稿子。課佬讓我把那個稿子整理一下，作為《參考資料》鉛印，寄給在外地的老干部、曾經在這里打過游擊，養過傷，蹲過山，以及所有與這里有過感情聯系的老同志。課佬說，這叫拋磚引玉。他們看了這個《參考資料》，一定能回憶出許多生動的故事來。只有充分掌握了材料，我們才好動筆。

我全力投入。但也碰到了棘手的事情。1958年的那個稿子上，有一節專門記述彭德懷領導的“平江起義”，對彭德懷自然有許多贊美之詞。現在廬山會議已經開過，關于彭德懷“反黨集團”的決議家喻戶曉。那么，我們這個《參考資料》，還寫不寫這些內容呢？

我把心中的疑慮匯報給課佬聽。

不料他的火氣很大，簡直沒有耐心聽完我的話，手中的大葵扇在空中劃了一個弧，一下拍在茶幾上，漲紅著臉，高聲說道：“彭德懷的問題功是功，過是過。不能因為他現在犯了錯誤，就把功勞也一筆抹殺掉。你們年輕人，看問題總是形而上學！”

我的哲學知識相當貧乏，那會兒還搞不懂什么叫“形而上學”。

回去翻書本，終于在毛澤東的《矛盾論》中找到了解釋：所謂“形而上學”的庸俗進化論的宇宙觀，就是用孤立的靜止的和片面的觀點去看世界……

我似懂非懂。我想，我是“形而上學”了，只看到廬山會議批判了彭德懷，沒有想到在1928年那個風雨如磐的年代里，敢于“橫刀立馬”的彭大將軍！

循著這個思路，我把稿子整理好，送課佬審閱。他說：“很好，付印。”

課佬回長沙，我也跟著去。他讓管理員安排我住進省軍區招待所。這天上午，我往他住處打電話，要去匯報外出采訪的事。他說，明天吧，今天我有客！

事后聽管理員說，是張聞天來了長沙。課佬與張聞天在井岡山相識。在延安時，張聞天是黨中央總書記，課佬與他有過許多工作接觸，后來在東北又多次重逢。學者型的張聞天與排古佬出身的將軍，有著很好的個人友誼，課佬稱張聞天“老首長”。現在老首長來了長沙，如果不盡地主之誼，他就不叫課佬了。為了使客人愉快，又請來了那時業已賦閑的湖南省委原第一書記周小舟作陪。

席間，菜很豐盛。張聞天說：“老吳呀，大家都過苦日子，你卻弄出這么多菜來，該不是干部特殊化，多占多吃吧？” 課佬笑著說：“老首長要來，我請司機和管理員尋遍半個長沙城，在菜市上買來的。這叫多買多吃，不叫多占多吃，老首長盡可放心！”

于是，賓主盡興而散。

萬萬沒有想到，為寫一本書，為請一次客，課佬日后付出了沉重的代價。兩年多前，廬山會議批判了彭（德懷）、黃（克誠）、張（聞天）、周（小舟）“反黨集團”。直到如今，他仍然劃不清界線，為其中的一人樹碑立傳，和另外兩人打得火熱。上起綱來，課佬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！

我當然不能外出采訪了。有人來通知，要我盡快回原單位去。我去向課佬告別時，他卻一點也不懊喪。仍舊大聲地打哈哈，像排古佬一樣說著自嘲的話：“你看，大風大浪都過來了，沒想到在牛腳跡坑里翻了船！”

這無疑是強作笑顏，對后來的情形肯定有了預感。送我出門時，他依依不舍，說：“我答應過你參軍，看來是辦不成了。回去了，還可以搞寫作。記住，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，有什么人來問你，我請客，你不在場。至于印那個《參考資料》，是我叫你搞的，別的你一概不知！”

曾經迎風踏浪的排古佬，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，這時卻像老婦人一樣絮絮叨叨，當年的風采蕩然無存。我眼睛火辣辣的，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院門……

不久，我也下到了農村，在平江縣蘆洞、安定、爽口等公社，度過了6年農村干部生涯。對于文學而言，農村有著豐富的寶藏。在那里，我收獲滿滿。不論是生活積累、思想歷練，還是文學視野，都產生了一個質的飛躍。死水微瀾很難有文學，柳暗花明當然會有“又一村”。如此，“排古佬”將軍是我創作道路上的貴人！

作者附記：今年是“平江慘案”八十五周年。吳自立將軍是“平江慘案”的幸存者之一，謹以此文紀念那個艱難的歲月。